人生的30年里有9年是在小镇度过的,从9岁那年的冬天到18岁离家求学,小镇承载了我并不明媚的童年和少年时期。偶然一次回去这个不算故乡的故乡,一切似乎都还是我十几年前离开时候的模样。
8月底的小镇,清晨依然有凉爽的风和泥土的芬芳,天空碧蓝。街市和店面依旧是从前的样子,除了学校、银行等翻新了门面,别的鲜有变化。照相馆还在原来的地方,只是落地橱窗里的模特换了新的造型和衣裙。菜市场卖豆腐的娘娘腔和批发市场门口的杂碎大姐似乎并没有老去。集日里依然有老农牵着毛驴车卖瓜果蔬菜。南北菜市口卖自家编造的扫把和板凳的农人还在,依然是一副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样子。就连街道转角的修鞋摊用的依然还是从前的工具,只是摊前再少有排队等待的人,摊主脸上的古铜色愈发地深了,两鬓竟然也有了花白的颜色。
9岁,初到小镇的那个冬日,习惯了陕南温润的冬天的我在小镇凛冽的寒冷中痛哭流涕。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还有这么冷的地方,为什么山缝里流出的不是水而是雪白坚硬的冰块,为什么阳光那么耀眼照在身上却是冷的。我被窑洞那奇特的圆拱造型和厚厚的棉布门帘惊呆了,好在门后温暖如春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。
街道北头的红会医院是奶奶临终前住的,和那时候相比颓败了许多。我仍能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夜,在医院顶楼的昏暗冰冷的走廊,母亲站在手术室外掩面哭泣的情景。母亲的哭泣中有对父亲的责怪,责怪他没有听劝告早一点去看望奶奶。奶奶育有5个儿子,临终只有最被她嫌弃的母亲这一个儿媳在侧。奶奶入院当晚天降大雪,第二天清晨母亲带着我捧着滚烫的汤粥和馍饼,小心翼翼地走过结冰的街道,给留守在医院的叔伯姑姑们送早餐。长长的街道被大雪铺上了厚厚的素缟,遮住了往日的脏乱和贫乏。那场雪一直下到奶奶离世才停,送奶奶下葬的那个早晨是我记忆里最冷的冬天。从城市回来的大哥想要买一本新出的《篮球世界》,我带他走遍了所有的街巷却连一家出售新杂志的店铺都没有。和大哥一起走在寒冷的街道上,听他说着他的城市生活,他的见识,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起我下定了终有一日要离开小镇的决心。
九年里小镇最让我留恋和回味的是高中校园里水泥的跑道、爬满牵牛花的篱笆,还有操场边浅绿色的篮球架。无数个晚自习后我脱下鞋子,赤着脚在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走。年少的心中的躁动和不安便在这水泥的触感中被释放和安抚。我曾收集牵牛花的种子种在院墙边上,数日之后它们生根发芽开出了紫红色的花朵,那些花儿装点了单调又充满了无奈的高中生涯。体育课除了用来赶功课,最常做的便是和班上的高个子男生一起打篮球。我连会打都算不上,他们要一边迁就我微乎其微的球技,一边照顾我的近视眼镜不被打掉。我喜欢在午后的阳光下跳跃,瞄准,投篮的感觉。汗滴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,虽然也是在上课却全然没有学业的压力。
某个初秋的傍晚,雷雨过后,夕阳斜斜地照着小镇,天边有七色的虹光,雨滴还在不紧不慢地嘀嗒着。小镇清新洁净。灰扑扑的街道和房屋被雨水洗刷出了原本质朴的青灰色,街边古旧的房子屋顶的瓦片泛着黛青色的水光,翘起的檐角上水滴嘀嗒嘀嗒地落下。小小的街道可以一眼从这头望到那一头。天空蓝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镜子,细碎的小雨珠亮闪闪地翩然而下,远处山的轮廓清晰地留在天边,像是用画笔勾勒出来的一般。夕阳给所有的一切都镀上了温暖的黄色的光,仿佛沉浸在一场没有睡醒的梦境里。那是小镇留给我最美的一幕。
2005年秋天,过完18岁生日的我离开了小镇,而后的求知,遇人,择城,直至今天安居乐业,小镇离我越来越远,终究还是成了记忆中曾经的某个去处和无数关乎过往和成长的片段。